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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0章 七載間,深恩負盡,本已無顏多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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郁赦將鐘宛輕輕放在地上, 慢慢地走了出來。

郁赦臉色青白, 眼中通紅, 如厲鬼一般直直的看著宣瑞,聲音嘶啞,“他身上的毒……”

宣瑞一見郁赦登時嚇得跪在了地上, 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到底怎麽了,驚恐道,“郁、郁赦?”

“我……”郁赦不可置信的看著宣瑞, 咬牙切齒的喃喃, “我當年是瘋了?我居然故意放他走,讓他去找你, 我……我明明舍不得,我居然縱他去找你, 我……”

郁赦口中泛起一股腥甜,他恨不得一頭紮回七年前, 一耳光扇醒自己。

自己是多蠢,將那麽好的歸遠,拱手讓給了這個東西。

郁赦竭力按捺著心頭邪念, 來之前, 他已將局布好,一面同鐘宛悄悄潛伏進來,另一頭命人虜了寧王的兩個孩子來,讓他們兩個看看清楚,到底是誰對不起誰, 如此自己來日奪了宣瑞的郡王爵位,這兩個孩子也不會誤會鐘宛,不至於讓鐘宛多年來一片苦心盡付東流。

自己明明是想盡力不想讓他傷心的。

郁赦本能的摸向腰間藏著的匕首,反正已錯上加錯了,不如現在直接宰了他……

另一頭,湯銘見有人來了,且人數不多,原本心頭一喜,只是左右不見鐘宛有些疑惑,一見郁赦他也白了臉色,失神,“怎麽又是你?!”

郁赦閉上眼,轉頭看向湯銘,他深呼吸了下,低聲道,“留著黔安的人,留著這個老的,莊子其他人……殺幹凈……一個不留,莊子燒掉。”

湯銘心頭大驚,“我莊子外還有……”

“已經解決了。”郁赦的心腹家將對郁赦一拱手,“方才帶小姐少爺來的時候,屬下等不慎露了點行蹤,我們怕驚擾到別人,亂了世子的事,索性先把他們殺了,莊子裏十七人,莊子外藏著二十三個人,路上接應的還有十四個人,是不是?”

湯銘目眥盡裂,“郁赦!”

“閉嘴。”郁赦聲音啞然,“你最好保佑鐘宛沒事,不然……這屋子裏的人,我一個都不會留……”

郁赦轉身返回內室,一把將鐘宛扶起,心頭慌亂,“先回、回家。”

郁赦用自己的披風將鐘宛包裹好,拉他上了一匹馬,由幾個家將護送,頭也不回的回城去了。

鐘宛做了個夢。

夢裏他還是個懵懂幼童,頑劣不堪,整天跟林思在寧王府裏搗亂,上樹掏鳥蛋,下水摸鯉魚,好好的新衣裳,穿不了兩天就要打補丁。

他的嬤嬤每天就一件事要做,給他倆補衣裳,就這嬤嬤也補不過來,幹脆去庫房裏討了點結實粗糙的布匹來給他倆制衣裳,寧王妃看不下去,說……

說鐘宛就算是義子,那也是王爺的兒子,不能穿打補丁的衣裳。

寧王妃選了最密實的綢緞給鐘宛做衣裳,又特意命人在衣服的袖口膝蓋內裏處縫上鞣的薄軟的獸皮,又結實,又抗摔,從那麽高的假山上摔下來,手肘著地,都不覺得疼。

寧王妃自己沒有孩子,鐘宛和林思想要個弟弟做跟班,鐘宛幾次問寧王妃,自己何時能有個弟弟,寧王妃總是淺淺的笑一下,接著做自己的事,不答話。

後來,鐘宛偶然聽府裏的老人私下竊竊,說寧王妃是皇帝指婚給寧王的,起初兩廂都不情願,只是聖意難為,湊合著過日子罷了,如今緩和了些,但不冷不熱了好幾年,如今彼此都拉不下面子來,總也不在一處。

鐘宛聽的半懂半不懂,拉不下面子來又怎麽了?他倆在不在一處又怎麽了?女人年紀大了,不自然就能生孩子嗎?

但他還是想要個弟弟的,又過了一年,弟弟還沒等到,鐘宛大了一歲,稍稍明白,這倆人還得是經常在一處的好。

那日是中秋,一家人難得的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,寧王和寧王妃彼此都有些尷尬,都想說點什麽,但一開口就莫名其妙的尷尬冷場。

鐘宛個頭還矮,夾菜也不方便,寧王妃就讓他坐在自己身邊,親自替他夾菜。

鐘宛看看寧王妃再看看寧王,沒心沒肺道:“母親,你給我改個名字吧。”

寧王妃蹙眉,“改什麽?”

鐘宛咽下嘴裏的菜,含混道,“招娣,鐘招娣,我不嫌難聽。”

做了二十幾年的大家閨秀的寧王妃,頭一次在飯桌上笑的肚子疼,寧王死死忍著笑,起身替寧王妃拍了拍,寧王妃臉稍稍紅了。

從那日起,寧王和寧王妃就總在一處了。

過了不到一年,寧王妃果然給鐘宛生了個弟弟。

再過了幾年,那個弟弟也果然成了鐘宛和林思的跟班,整天追在鐘宛和林思後面,被兩人逗來逗去,鐘宛和林思都愛欺負宣瑞,但又寵著他,上樹的時候,宣瑞爬不上去,鐘宛會背著宣瑞。摸魚的時候,宣瑞一條都摸不到,鐘宛會把最大的那只送給宣瑞。

寧王妃生雙胞胎的時候難產了,走之前,寧王妃跟寧王說了幾句話,又看向了鐘宛,眼中藏了許多說不出話,鐘宛紅著眼睛跪在寧王妃床前,拉著王妃的手低聲道:“母親放心,父親將來若是續弦,我也會護著弟妹,不讓後娘欺負我們,不讓他們吃苦。”

寧王妃臉色慘白,聞言撐不住笑了下,她在鐘宛頭上揉了一把,嘆口氣,讓鐘宛好生待自己,說完就走了。

鐘宛半睡半醒間,啞著嗓子,低聲呢喃,“王妃,我怕是……我怕是……”

床頭,郁赦攥著鐘宛的手,聞言心口狠狠的疼了下。

郁赦在鐘宛頭上揉了一把,沈聲道:“你放心,宣瑞的事,我料理好了。”

“宣瑞的爵位沒了,我會親自派人押他回黔安,留下人在黔安看著他,不許他再出封地一步。”

“讀書那會兒,我記得你穿的衣裳都是寧王妃親手做的,她待你很好,我清楚,你的心思,我都知道……”

“寧王的這爵位,暫時還沒處置,待我料理好,會讓宣瑜承襲。”

“宣瑜順利襲爵後,就能帶著宣從心回黔安了,以後只要他肯老實度日,也能安穩了。”

“歸遠……你好好的活著,我就不會殺他們。”

鐘宛不知夢中聽沒聽見,他皺了皺眉,又睡著了。

待鐘宛再醒來時,已經是三天後了。

鐘宛醒來時身邊只有馮管家,他嘴唇泛白,張了張口,“黔……”

馮管家忙跟鐘宛交代了,又道:“世子沒把實情全部跟皇上說,一半一半吧,世子說了有歹人虜了宣瑞,但沒說是誰,如今那莊子上的人全死了,皇上想追查也追查不出什麽來,也是巧了。”

馮管家給鐘宛遞了一盞熱茶,輕聲道,“皇上這幾天身子不太好,根本也沒這精力管,就這麽放過去了,那個叫湯什麽的,被世子秘密關押起來了,世子說還有話要問他。”

鐘宛閉上眼,點頭:“好。”

“你這些年……”馮管家嘆了口氣,“罷了,不說這個,黔安王府的兩個小主人一直想見您,都被世子攔下了,府上的小姐送了些衣物過來,我給放到一邊了。”

鐘宛聲音喑啞:“世子……”

“世子挺好的,說起來也怪了,越是事多,世子越是明白,這幾天處理公務十分得當,因為圍剿逆賊有功,還被皇上讚賞了呢。”馮管家不放心的看了鐘宛一眼,“就是擔心你。”

鐘宛勉力起身,輕聲道:“挺好的,我……我自己待會兒。”

馮管家答應著,退下去了。

鐘宛出了一會兒神,披上外袍,慢慢地下了床,走到了書案前。

鐘宛拿起筆,他有點畏冷,瑟縮了下,胸腔裏火燒火燎的疼。

數年前,在獄中得知寧王身殞時,鐘宛也曾噴了一口血,但那會兒年輕,沒吃藥沒歇著,竟就那麽生生的挺過去了,現在想想也沒覺得多難受,這次卻不行了,鐘宛覺得自己肚子裏好像是被人埋了十多柄刀鋒進去一般,只要稍稍一動,就紮的他五臟六腑跟著一起疼。

鐘宛伏在書案上休息了一會兒,展開一張紙,提筆剛寫了個“男”字,鐘宛失笑,揉了丟到了一邊。

“宛跪稟。”

“宣瑞之事,料父親……”

鐘宛攥拳,他低頭深吸了一口氣,一把將紙又揉了,丟到了一邊。

鐘宛緩了好一會兒,重新提筆。

“宛跪稟。”

“宣瑞之事,料王爺王妃在天有靈,已具悉。”

鐘宛眼眶紅了,咬牙忍著。

“宛自京中至封地,蹉跎數年,為求自保,無所不為,種種下作之事,料王爺王妃亦具悉。”

“數年來,於王府,辱門敗戶。”

“七載間,於子宥,深恩負盡……”

“你……”

鐘宛楞了下,他擡頭,郁赦不知何時回來了,正站在他身後。

郁赦怔怔的看著鐘宛給寧王寧王妃寫的信,低聲念,“七載間,於子宥,深恩負盡……”

“深恩負盡,深恩負盡……”郁赦重覆呢喃,心裏難受的無以名狀,他閉了閉眼,握住鐘宛的手將這一句劃了,啞聲道,“你沒什麽對不起我的。”

鐘宛突然不太敢看郁赦,他胸口生疼,就勢低下頭,沈聲道,“你也聽宣瑞說了吧?當年……我差點給你下毒的事。”

郁赦默不作聲。

鐘宛低聲道:“只差一點,我就要了你的命,你不怪我?”

“宣瑞覺得我是為了你,才沒替寧王報仇,你怎麽看?你該比他明白吧?該清楚,我其實是為了保下黔安的人才沒對你動手,一念之差,沒準我當年……”

鐘宛看著自己的手,低聲道:“來日若再來一個湯銘,同你說,我其實……”

“閉嘴。”郁赦打斷鐘宛,淡淡道,“不管你是為了誰,隨你如何說,隨別人如何說,我心裏……你就是為了我,才沒下毒。”

鐘宛心中一震,費力道:“你……”

“我不是宣瑞,沒人能蠱惑的了我,你也不行。”郁赦漠然道,“你心裏有我……別人說什麽,我都不會信。”

說好了絕不會流淚的鐘宛,吃力的睜大眼,聲調變了,“你怎麽知道我心裏……”

“當日……”郁赦喉嚨哽了下,“你走了,把我給你的賣身契、銀票、路引都夾在了一本書裏,那本書是什麽,你還記得嗎?”

鐘宛緊咬牙關。

郁赦道,“是詩經。”

郁赦道,“是鄭風。”

郁赦道,“是……子衿。”

郁赦幾乎是怨恨的看著鐘宛,“你當日知道留不下來,所以你不肯同我說,不肯告訴我……”

“但偏偏,又留了一句未盡之言給我,青……”郁赦死死的盯著鐘宛,眼睛通紅,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,縱、縱……”

鐘宛終於崩潰,眼淚蜿蜒而下,哽咽道,“……縱我不往,子寧不嗣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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